第一次穿上喇叭裤
1982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。
刘建国蹲在宿舍楼下的水龙头边刷牙,嘴里含着牙膏泡沫,眼睛却盯着对面晾衣绳上那条深蓝色的喇叭裤。裤子在春风里轻轻摆动,像是在对他招手。
昨天晚上,他室友老马从广州出差回来,神秘兮兮地从行李箱底掏出这条裤子。"建国,你看看这个。"老马把裤子在空中抖了抖,"正宗的港式喇叭裤,我托人从深圳带回来的。"
建国当时就愣住了。那条裤子和他们平时穿的中山装、工装裤完全不是一路货色。腰身很瘦,到了膝盖以下突然张开,像个倒立的喇叭。布料看起来也不一样,不是那种粗糙的帆布,而是有点发亮的牛仔布。
"这玩意儿多少钱?"建国问。
"一百二。"老马说完自己都咂舌,"我一个月工资才四十二块呢。"
建国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,想起昨晚老马说的话:"你穿穿看,咱俩身材差不多。"当时他摆摆手拒绝了,可是一夜没睡好,满脑子都是那条裤子的样子。
食堂里早饭还是老三样:稀粥、咸菜、窝头。建国端着搪瓷缸子,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。隔壁桌几个年轻工人正在讨论昨晚的《新闻联播》,说什么经济体制改革,个体户越来越多了。
"我表哥在北京,听说王府井那边已经有人穿喇叭裤上街了。"一个小个子工人压低声音说,"公安也不管。"
"那是北京,咱们这小地方..."另一个摇摇头。
建国心里一动。他们这个小城市位于江苏南部,虽然不算太偏僻,但和北京上海比起来,确实保守得多。去年街上还有人因为留长头发被民警教育呢。
吃完早饭回到宿舍,老马已经上班去了。那条喇叭裤孤零零地挂在老马的床头,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泽。建国走过去,伸手摸了摸布料。手感很特别,有点硬,但又很顺滑。
他环顾四周,确定宿舍里没人,然后迅速脱掉自己的灰色工装裤。
第一次穿喇叭裤的感觉很奇怪。腰部和大腿处紧紧贴着皮肤,小腿部分却异常宽松。站在那面斑驳的小镜子前,建国差点认不出自己。
镜子里的人还是他那张脸,有点黑,眼睛不大,典型的苏北人长相。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。那条喇叭裤让他的腿看起来更长,人也显得高了一些。最重要的是,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每天机械地重复着车间工作的刘建国,而是另一个人,一个可能性无限的人。
宿舍门突然被推开,建国吓了一跳,慌忙用床单遮住自己。
"建国,你在干嘛?"是同宿舍的小李,手里拿着热水瓶。
"没...没干嘛。"建国结结巴巴地说。
小李看到床单下露出的裤脚,眼睛瞪得老大:"我操,你穿的什么裤子?"
建国没办法,只好把床单放下。小李围着他转了两圈,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。
"这是老马的那条?"小李伸手摸了摸裤腿,"我的妈呀,真的假的?这就是港片里那些演员穿的?"
说起港片,建国想起上个月他们偷偷去县城看的那场电影。当时电影院里挤得水泄不通,银幕上许冠文穿着喇叭裤,踩着厚底鞋,在香港的街头走来走去。观众席里传来阵阵惊叹声,特别是那些年轻人,眼睛都直了。
"你敢穿出去吗?"小李问。
建国摇摇头,又点点头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中午下班的时候,建国鬼使神差地没有换回工装裤,而是穿着那条喇叭裤去了食堂。路上遇到的工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,有的还和身边的人小声嘀咕着什么。
食堂里的反应更加直接。建国刚一进门,原本嘈杂的说话声就小了很多。他感觉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裤子,脸一下子就红了。
排队打饭的时候,前面一个老师傅转过身来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然后说:"小刘,你这是什么新潮流啊?"
建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是尴尬地笑了笑。
"听说这叫喇叭裤,港台那边流行的。"后面有人接话。
"港台..."老师傅摇摇头,"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学它干什么?"
建国端着饭盒,硬着头皮找了个角落的座位。整顿饭吃得味同嚼�восковя,总感觉有人在看他。
下午上班的时候,车间主任把建国叫到一边。
"小刘,你今天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?"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党员,说话一向很严肃。
"我...我就是换了条裤子。"建国小声说。
"换了条裤子?"主任看了看他的喇叭裤,"这种奇装异服,不符合我们工厂的形象。明天开始,还是穿回工装。"
建国点点头,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委屈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穿一条不一样的裤子就是奇装异服?为什么就不符合工厂形象?
晚上下班后,建国一个人在厂区里溜达。春天的傍晚很舒服,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。他走到厂门口,看到门卫老张正在听收音机。
"建国,过来。"老张朝他招手。
建国走过去,老张指了指收音机:"你听听,这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歌。"
收音机里传来邓丽君的声音,唱的是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。那种温柔甜美的嗓音,和他们平时听的革命歌曲完全不同。
"好听吧?"老张眯着眼睛,"我年轻的时候,就爱听这种歌。"
建国点点头。邓丽君的歌声让他想起那条喇叭裤,想起港片里的香港,想起那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"老张,你觉得我今天穿的裤子怎么样?"建国突然问。
老张看了看他的喇叭裤,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"小伙子,时代在变。我们这代人可能跟不上了,但你们年轻人不一样。"
从老张那里回到宿舍,建国发现老马已经回来了,正坐在床上看一本《大众电影》杂志。看到建国穿着自己的喇叭裤,老马grinned起来。
"怎么样?今天穿着感觉如何?"
建国把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马。老马听完,拍了拍他的肩膀:"我第一次在广州穿的时候,也是这样。但是你知道吗?半个月后,我们厂里好几个年轻人都托我帮忙买了。"
"真的?"
"当然。"老马翻到杂志的一页,指着上面的照片,"你看,这是刘德华,这是张国荣,他们都穿喇叭裤。现在香港那边,不穿喇叭裤都不好意思出门。"
建国凑过去看那些照片。那些港台明星穿着各式各样的喇叭裤,配上时髦的发型和墨镜,看起来确实很有派头。
"老马,你说我们这小地方,什么时候才能像香港那样开放?"
老马想了想:"快了。你没听说吗?深圳那边已经建经济特区了,很多港商都去投资。用不了几年,整个广东都会变样。然后是福建,江浙...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,我们这里也会变得很时髦。"
当天晚上,建国做了一个梦。梦里他穿着那条喇叭裤,走在香港的街头。霓虹灯闪烁,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,到处都是穿着时髦服装的年轻人。他融入其中,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,没有人说他奇装异服。
第二天早上醒来,建国躺在床上想了很久。最后,他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去县城,买一条属于自己的喇叭裤。
老马知道后,坚持要陪他去。两人坐上早班的长途汽车,一路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县城。
县城比他们的小镇繁华一些,街上能看到不少骑自行车的人,还有几辆吉普车。他们找到了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,那是一栋三层的苏式建筑,门口挂着"为人民服务"的大红横幅。
服装部在二楼。建国和老马爬上楼梯,看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售货员,正在整理衣服。
"同志,有喇叭裤吗?"老马大胆地问。
售货员抬头看了看他们,眼神有些犹豫:"有是有,但是..."
"但是什么?"
"这种裤子比较特殊,穿的人不多。而且价格也不便宜。"售货员从柜台下面拿出几条喇叭裤,"这些都是从上海进的货,八十块钱一条。"
八十块!建国心里一沉。这相当于他两个月的工资。
老马看出了他的为难,悄悄在他耳边说:"我借你二十,你先拿六十。"
建国摇摇头:"不行,太多了。"
"你就当给我打工呗。"老马笑着说,"反正我一个人也花不完。"
最终,建国还是买了一条深蓝色的喇叭裤。付钱的时候,他的手都在颤抖。八十块钱,是他这辈子买过的最贵的东西。
回到厂里,建国把新裤子藏在衣柜最深处,就像藏着一个宝贝。每天晚上睡觉前,他都会偷偷拿出来看一眼,摸一摸那柔软的布料。
周末的时候,建国终于鼓起勇气穿着新买的喇叭裤出门了。这次,他没有去厂里,而是坐车到了隔壁镇上的集市。
集市上人很多,各种小摊贩在叫卖着蔬菜、水果、小商品。建国穿着喇叭裤在人群中穿行,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。
在一个卖磁带的摊位前,他停了下来。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穿着花格子衬衫,头发梳得很时髦。
"哥们,你这裤子不错啊。"摊主主动搭话,"正宗的喇叭裤吧?"
建国点点头,有些不好意思。
"我也想买一条呢,但是太贵了。"摊主说着,从摊位上拿起一盒磁带,"要不要听听邓丽君的歌?这是刚从香港那边带过来的,音质特别好。"
建国买了一盒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二十块钱。回到宿舍后,他用老马的录音机播放,整个宿舍都被那甜美的歌声填满了。
"你爱我有多深,我爱你有多真,月亮代表我的心..."
听着这首歌,建国想起了很多事情。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的关于旧社会的故事,想起刚进厂时候的忐忑不安,想起第一次看港片时的震撼,想起今天在集市上那个摊主友善的笑容。
他突然明白,那条喇叭裤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。它不仅仅是一件衣服,而是一扇窗户,一扇通向更广阔世界的窗户。透过这扇窗户,他看到了不同的生活方式,不同的价值观念,不同的可能性。
或许主任说得对,喇叭裤确实不符合工厂的形象。但是建国觉得,工厂的形象也该变变了。不光是工厂,整个社会都该变变了。
1982年的夏天,建国开始经常穿着喇叭裤出门。一开始还有人指指点点,但慢慢地,大家都习惯了。甚至有几个年轻的工友偷偷问他在哪里买的,价格多少。
到了秋天,厂里又来了几个刚毕业的技校生,其中一个居然也穿着喇叭裤上班。这次,车间主任没有再说什么。
年底的时候,建国收到一封从广州寄来的信,是老马写的。老马在信里说,他已经调到广州工作了,那边的工厂效益很好,工资也比老家高得多。信的最后,老马写道:"建国,广州这边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穿喇叭裤,你要是来了,绝对不会显得突兀。考虑一下吧,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。"
建国拿着信,在宿舍里站了很久。窗外,1982年的冬天已经来临,但他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。那条喇叭裤静静地挂在衣柜里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也许明年春天,他真的该出去看看了。不光是为了那条喇叭裤,更是为了那个穿喇叭裤的自己,那个敢于改变、敢于追求的自己。
时代的风正在刮起,而他,已经准备好迎风而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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